本文涉及人物:
张继林:1938年出生,原三乡老支书,革登、倚邦历史的经历者
李贵强:1988年出生,勐腊县象明乡安乐村委会主任,撬头山茶农
李德云:1972年出生,撬头山茶农
郭龙成:勐腊县龙成号茶叶专业合作社负责人
撬头山:翘首以盼外界的朋友
但凡从莽枝、革登去倚邦,如果你想节约时间、不想绕山绕海的话,有且只有一条公路可以选择,即现在新修好的新发公路、新倚公路,其实就是一条完整的公路,只不过分成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名字而已,且象明—龙谷公路的很长一段都与新发、新倚公路交集。这是这一带最好的公路——平整的柏油路,这在过去是不敢想象的,哪怕路有点窄,会车的时候需要格外谨慎、相互礼让,但相比过去的泥泞路,已然是换了新颜。记得2018年3月第一次来革登、倚邦时,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是那种颠簸路,颠得让你七荤八素都能出来;同年9月第二次来采访时,依然还有泥泞路,所以这次来看到平整的柏油路,对我而言完全是惊喜。
而去往倚邦的路途,必定会经过撬头山,我也曾路过撬头山好几次,之所以会记住这个村寨的名字,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寨门实在太醒目了——石材建造,高大雄伟,想忽略都难。
从寨门通往村里,虽然不是柏油路,但只要不是会让车辆打滑的公路,我都称为好公路。我们是下午两点半抵达李德云的家,他家位于原先种植石斛的合作社基地,他说种植石斛没有成功,场地空置,就租了下来——长期租,30年,总的租金为40万,一次性付清。我还是佩服他的魄力,换作是我,估计牙齿咬碎了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他家距离村子还有两三公里,并不算远。
刚到李德云家时,天气阴冷,不过有他的热情与好茶招待,倒也没有在意天气;尝了一款黄片、一款生茶,各有滋味。四点的时候,居然转晴,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从云层的细缝里照射下来,心情大好。
李德云
李德云说,特别欢迎我们的到来,因为能真正进来撬头山的人并不多。我拍了一张照片给李宝儿,她经常来革登、倚邦,自称“倚邦公主”;她说“这么偏的地方,你们都能找得到”,如果她知晓撬头山的过往,知晓撬头山作为革登、倚邦的历史中心点,或许她不会说“偏”这个字,可是,这也正常,很多人都是从革登直奔倚邦,能像她一样绕道撬头山的,都少之又少。
撬头山:源头与两次搬迁
撬头山是一个自然村(村小组),现在有46户人家、226人,从茶叶产区来说,属于革登;从行政划分来说,隶属于安乐村委会。李德云说,他们认为自己以前是濮蛮人,后来成为汉族,而现在的身份证则显示为彝族;张继林也持此观点。
张继林出生于1938年,今年已经81岁,当过三乡的支书,经历过古六大茶山的重要历史事件;像他年龄一样大的老人,在我们走访整个西双版纳古茶山的过程中,遇到的并不多,屈指可数,他说新发寨的陈有全比他大一点,陈有全属牛(在新发寨采访时,陈有全说1936年出生,可能是新历与农历带来的区别)。张继林说,自己的老祖一代、爷爷一代、父亲一代,加上自己这一代,最早是从易武勐伴瑶区搬迁过来的,而以前的勐伴,在1949年后改名为红卫,很有时代的烙印。
张继林老人
从易武最初搬迁到这边,并没有居住在现在的位置,而是居住在李德云家对面的山上,因为那座山叫撬头山,所以村寨的名字也起名为撬头山。张继林声音洪亮地说:“撬头山的源头就在那里!”他补充说,在源头,最繁荣的时候是80多户人家,比搬迁到现在位置的新寨子还多。
撬头山村第一次搬迁,是因为原来的地方靠近山顶,山势较高,生活饮水极为不便。后来,搬迁到了现在寨子的小河对面,叫大白树。但弊端依然很大,一种说法是过去医学不发达,生病的人较多;另外一种说法是自然灾害较多,导致地基下沉,而更多的人比较认可第二种说法。于是,有了第二次搬迁,也就是到了现在的位置。
第二次搬迁的时间是在1952年。张继林说,当时有22户人家,其中开田(开辟水田)的有11户人家,包括张老五、钟二、张小高、杨石宝、张二、张老、杨阿六、陈五十、张忠宝、陈保柱、李保林等,而李保林,正是李德云的爷爷,陈保柱是李德云的外公;张二则是李贵强的老祖,张老则是张继林的父亲。郭龙成问:“撬头山过去属于三乡还是四乡?”张继林马上说:“属于三乡,归新发寨管。旧时行政划分,倚邦属于一乡、二乡,新发属于三乡,安乐属于四乡。”
张继林说:“结婚的时候才16岁,18岁的时候大女儿出生。”他最早的名字并不叫张继林,而是叫张五十,后来算命先生建议改为张继林。
一个村寨的奋斗史:综合发展,不饿肚子
李贵强说,过去的老人认为撬头山最艰难的日子是攸乐兵攻打倚邦老街的那三年。这一点,在张继林的讲述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攸乐兵过来(撬头山),需要躲;倚邦的老黄兵(国民党兵)过来(撬头山),也需要躲,如果躲不掉,就要当免费的民工、后勤兵,而村里的粮食、牲畜也有很多是被征用的,所以那段时间撬头山的日子比较苦。
即便是历史上的多次大饥荒,撬头山的粮食都是充足的,村里以前是以种植粮食为主,所以村里的老人说撬头山(村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自给自足的能力很强——如果仅仅只供应本村,那从来不用担心会饿肚子。除非遇到较大的自然灾害,不然不会缺;可是,即使遇到,他们也有储备粮食、节约粮食的习惯。这对于茶山外面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很平常,但若熟悉茶山的历史,便会知晓这其中的价值。
张继林说,在过去,倚邦的人会带着竹筒老帕卡茶来撬头山换粮食,而当时两地所选择的只有老路,即过去的茶马古道,很多路段都是泥泞路,而人们穿的又是草鞋,过来撬头山换粮食的倚邦人就说“路呢路发,茶呢茶发”。“路呢路发”的“发”是当地人的口音,意指路滑;“茶呢茶发”的“发”是指茶树发枝、发芽比较好,意思是茶叶丰收,但茶叶不值钱。
过去,与倚邦人一样,撬头山附近的一个傣族村寨,他们是用制作好的鱼干来撬头山换粮食,因为他们有鱼塘。而这种鱼干,我们刚好在这次调查的时候吃过,李德云家和李贵强家都有,他们说是前段时间比较冷(12月中旬版纳遇到极寒天气),亲戚家鱼塘里的鱼全部死掉了,就制作成鱼干;他们补充说,(鱼死掉)太可惜了,距离过年不远了,不然可以卖个好价。
在撬头山的发展中,粮食没断过,茶叶没断过,养殖也没有断过,从茶叶、稻谷、玉米到黄豆、花生、砂仁,从桔子、石斛、柠檬到烤烟、蔬菜、橡胶、坚果,从牛、猪、鸡到鱼、豪猪、蜜蜂以及酿酒等等,有的是尝试,有的是坚持,有的是副业,有的是主业,这综合发展的背后,除了自然条件,包括土地条件外,还有一个必须的前提,即人的主观能动性——勤劳。
当地人饲养的豪猪
在20世纪80年代末,撬头山村有两位种粮大户,一位是陈保柱,即李德云的外公;一位是张阿民,他在过去是村医,那个时候周围的人生病,都不去象明乡看病,而是选择找他治疗,他就是张继林的二弟(已去世)。他们两人各自卖给政府的公粮高达万斤,这是除了当时必须要上缴的公粮、自己家吃的口粮外的数目;这个数字如果放在东北产粮区或许不值一提,但放在革登古茶山,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为此,他们得到了表彰,当地的粮食局特意邀请他们乘坐飞机到昆明旅游,风光一时。张继林说,整个象明乡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
2003年左右的时候,革登老寨已成为粮食基地,成为新酒坊种植黄豆最多的地方。但当时整个新酒坊一个村种植的黄豆,还没有李德云家在20世纪80—90年代种植的多。
李德云家的包谷
过去,撬头山是以种植黄豆、花生、稻谷为主,现在是以稻谷、玉米为主。李德云家酿酒的酒糟就有十多袋,而张继林家院子里收获的玉米多达几十袋。而现在他们种植的稻谷,主要还是供应自己;他们说,在这一片区(倚邦村委会、安乐村委会,包含了革登、莽枝和倚邦古茶山),撬头山是水资源最丰富的地方,用水比较方便,特别适合种植稻谷。他们还种植砂仁,但今年干旱,李德云说今年没有收成,往年有收成时,外面会有人来收购,不用担心销路;而石斛,过去种植的多,现在也没有种植了。
现在,撬头山村的收入主要是以茶叶为主,他们清楚,必须把过去保留下来的古茶树保护好,把小树茶管理好,茶叶才是他们的未来。
后记:但愿茶叶安稳,但愿撬头山翘楚
2019年12月27日,第一次采访张继林;相隔一天后,即12月29日,我们带着问题以及需要落实的细节,再访张继林。每次告别的时候,张继林都说,来么来,饭也不得吃,意思是都来到家里了,也没招待我们吃饭。事实上,是他孩子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做饭。我们被他的乐观,尤其是浑身散发着的不屈所感染,能收获如此众多且重大的历史素材(包括撬头山历史、倚邦战火、大黑山曹家坟、文革往事与茶叶信息)已格外惊喜,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已很知足。而李德云、李贵强也同样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素材,在此一并致谢!
心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豪猪理论,即一群豪猪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无法把控最佳距离——离得太近了,身上的刺就会扎到对方;离得太远了,又不暖和。经过多次磨合,豪猪才能找到最合适的距离。虽然说的是人际关系中的分寸感,但对于撬头山村的产业来说,依然贴切,希望他们能把握好,以后的日子更好。
张继林说,连自己都没想到现在的日子这么好、山里能通车;过去,他是要背着铺盖,从勐仑、易武走路走到象明乡这边的。这是一条遥远而崎岖的路,过去是,现在也是,只不过看待问题的人不一样而已。
本文作者杨春:专注云南地方史15年,出版著作多部,现在研究方向为茶叶、非遗、传统建筑等云南特色文化。参与著作《易武与古六大茶山》《造物记:云南古茶园的秘密》等。